天上“掉”下個奧運村
傍晚時分,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一聲“Beijing”,2022年冬奧會主辦城市謎底揭開,世界再次選擇北京!凝神屏氣的崇禮太子城村沸騰了!人們揮舞著國旗和五環旗,敲起大鼓,扭起秧歌……
“趕上了好時代,自己還想多活幾年,在家門口耍耍‘活’奧運,坐回高鐵上北京,看看天安門!”肖文蓮老人的臉上,滄桑歲月藏在皺紋裡,美好憧憬堆在笑容裡。
79歲的肖文蓮,嫁過來后就沒有遠離過太子城村。去過的地兒,最遠就是張家口,看了一趟遠嫁的女兒。
太子城,不見城跡,滿眼土坯房,渾然一冀北村庄。但太子城來頭不小,毗鄰明長城,相傳是遼代一位太子的城。但同張家口市崇禮縣許多以溝命名的山村一樣,落寞了千百年。
每天的日子,肖文蓮基本都是陪著89歲的老伴趙恩,在寂坐炕上的消磨中重復,記不來日子是啥日子。但今天不一樣。
7月31日,肖文蓮天不亮就醒了,窸窸窣窣下了炕,顫顫悠悠拾掇開來。老伴腦血管老毛病又犯了,10天前住進張家口醫院。原來熬上一鍋粥,炒上一點圓白菜、豆角之類,就夠吃上一整天,現在一個人在家,就到兒子家隨便扒拉幾口。生活再簡單不過,最大的操持,就是服侍行動不便的老伴。
時間以一成不變的節奏滴答走著,但不經意間已不是肖文蓮所熟悉的塞外山村的腳步。
自從離村庄兩公裡的荒山開始修建密苑·雲頂滑雪場,太子城就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這個夏天,時不時有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村庄附近騎行。
肖文蓮們如今都見怪不怪了。2008年,雲頂滑雪場開工建設,山上來了幾台“鉤機”(挖掘機),大伙兒跟在后面追著看“稀罕”,“那‘鉤機’就像人的一隻手,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級的東西!”
更讓肖文蓮大開眼界的,是外孫帶她上雲頂滑雪場看熱鬧,平生第一回坐纜車,既興奮又緊張。遺憾的是,年紀大了,沒法耍一回從雪道上“飛”下來的刺激。
站在自家的小院子,仰望著山那邊的雲頂滑雪場,老人說,“以前哪知道啥叫冬奧會?現在全村人都知道了。”
村庄的后山坡上,就是張家口申冬奧臨時指揮部。推門而入,就見張家口賽區場館規劃的沙盤。群山溝壑中,崇禮縣太子城區域新建和改建的5個競賽場館,散落有致。作為2022冬奧三大規劃場館群之一,這裡將承擔除了雪橇雪車和高山滑雪外所有雪上項目,預計佔冬奧會比賽項目的七成。能容納3000余名運動員和官員的奧運村,就設在太子城村這片山坳裡的開闊地帶。
登高四望,藍天白雲、山巒蒼黛,映帶著一排排紅頂白牆的平房院落,太子城濃郁而沉靜。400余戶、1000多村民,世代深居在這片山溝溝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改善生活的選擇並不多:要不種植圓白菜,要不外出打工,村民人均純收入去年突破7300元。
盡管看不懂各種顏色、線條標識的規劃展圖,也弄不明白“北歐兩項”“冬季兩項”之類的比賽,但肖文蓮們毫不掩飾對冬奧會的熱情。“眼睛不好使”,老人平日裡很少打開家裡那台舊顯像管電視機,聽說今天村委會擺上了一台大電視,她本想挪過去看熱鬧,因腿腳不便,隻得作罷。但她和家人一起坐在炕上守著電視,“聽聽也好”。
她不清楚那個遙遠的馬來西亞吉隆坡在哪兒、誰能決定冬奧放到哪兒開,隻知道這是“國家一件很大的事情”,關系到太子城會不會“掉”下個奧運村。
公布結果的那一刻,日夜的期待化成歡呼,“一輩子沒想到的事今天實現了!”
14年時光流去,再次擁抱奧運,越來越自信、成熟的國人,少了些許當年“7·13”之夜萬人空巷的不眠狂歡,多了份平和的喜悅與激動。但對於今夜的張家口人、崇禮人、太子城人,家門口辦冬奧的興奮、自豪、幸福,依然是無法言語的酣暢淋漓!
皚皚關外雪——
“北國風光”終於風光
沿著太子城村后的公路,拐幾個彎就駛到了肖文蓮眼中的“花花世界”——雲頂滑雪場。
時值盛夏,藍天下,白樺林間,從山巔傾瀉而下的雪道上,綠草茵茵,不復“雪花四濺”的激情喧囂。但火熱的開發建設,並沒有隨著火爆雪季的結束而結束。
“我們要在這狹長的兩條溝裡,投資180億元,像打造一個藝術品一樣,建一座城。”密苑·雲頂樂園市場總監趙瓊對這個項目創造的紀錄十分自豪:華北地區投資規模最大、規劃區域最廣、設計理念最新……“我們砸下兩億元,重金聘請溫哥華冬奧會和索契冬奧會的規劃設計團隊進行規劃設計,無論是已建好的雪場、酒店還是預留的區域,都按照世界一流水准來規劃建設。”
當我們像肖文蓮一樣,乘纜車登上這“雲頂”時,對她“劉姥姥進大觀園”式的震撼,感同身受。
更讓趙瓊自豪的是,雲頂堪稱世界一流的雪場,將成為張家口賽場的主賽場。但他坦言,這純屬“機緣巧合”,在雲頂滑雪場選址崇禮並修建時,誰會想到崇禮能成為冬奧的賽事舉辦地呢?
2008年北京奧運時,馬來西亞卓越集團與雲頂集團開始興建集冰雪、戶外運動和夏季避暑功能為一體的密苑·雲頂樂園,成為崇禮滑雪產業發展的裡程碑。
“項目落戶崇禮,經過多次考察和論証才敲定。”趙瓊說,當時也考察過東北,最終還是被崇禮打動。
天賦異稟的崇禮,經得住專家挑剔目光的灼烤:離北京很近,200來公裡,但小氣候很獨特﹔低緯度卻高海拔,降雪和雪期敢媲美東北,但冷得又“有點恰到好處”,山地優勢又那麼明顯……不可復制的崇禮,被稱為華北地區最理想的天然滑雪區域。
然而,這“好一派北國風光”,也曾是肖文蓮們生活的困擾。“每年到了10月下旬,我們這兒就開始下雪,下得很厚。走到最深的地方,能陷到大腿這兒。”太子城村民吳斌比劃著,“我們屋門都是朝裡開的,為的就是遇到大雪封門,不至於打不開門。有時十天半月出不了村。”
崇禮的雪,被雪藏了千百年,直到北京攜手張家口申辦冬奧,才站在了舉世矚目的聚光燈下。如同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崇禮讓人艷羨。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為了這塞北的雪,曾經踏破多少鐵鞋?
趙瓊還記得第一次崇禮之行。2013年10月,他被調職到“以前從沒聽說過”的崇禮工作。這位15歲便跟隨家人移居澳大利亞的北京小伙兒,一路忐忑:“從北京開車過來,下高速后路越走越窄,山越鑽越深,心裡越來越涼,頓時有種被發配的感覺……”
正是一次次“完全陌生的開拓”踏上去崇禮的路,飄飄洒洒的塞北雪,才被不安分的市場一步步打撈出來——
1996年,北京的投資者郭敬首次來崇禮,就覺得“沒白來”,鐵了心要第一個“吃螃蟹”,在喜鵲梁建成了當時華北地區第一家滑雪場——塞北滑雪場。雪山拓荒的浪漫理想落地了,但“奠基者”條件仍簡陋,“當時滑下來一次,要用吉普車拉到坡上才能再滑。”
酷愛滑雪的羅力,哪能受得了這樣的等待?這位烘焙企業“好利來”的創始人,2003年在崇禮紅花梁,投巨資興建萬龍雪場,當年考察當年建成當年開放。這個“開拓者”一鳴驚人,被稱為“國內最專業的雪場”,成為韓國、日本等國家專業運動員指定的滑雪訓練基地,也是國內首家以滑雪為特色的4A級景區。
投資規模紀錄一次次刷新,規劃設計、運營管理一次次競高……崇禮已建成北京周邊獨一無二的雪場集群,擁有高、中、初級雪道82條69公裡,雪場總運力達每小時4萬人次。
“雪落北緯40度!”媒體驚呼,崇禮正逆襲成為“中國滑雪運動新中心”。
國際奧委會官員考察崇禮后評價:崇禮是中國目前最好的能夠舉辦冬季奧運會雪上項目比賽地點。
“長城腳下辦冬奧”,崇禮打動世界的,還有“大型雪場幾乎是‘現成’的、市場化的”,可充分依靠社會力量進行場館建設與賽后利用等,避免“奧運走了,負累來了”的尷尬。
“金蓮花”“紫丁香”……雲頂以鮮花命名的雪道,吸引越來越多的滑雪愛好者紛至沓來。剛剛結束的雪季,滑雪游客增長一倍多。發燒友們最迫切的憧憬,就是“7年后能在冬奧冠軍馳騁過的雪道上一展身手”。
碌碌手中業——
金飯碗的“白色革命”
翻過雲頂雪場的山頂,就到了萬龍雪場,這裡的雪道都以龍命名:“金龍”“銀龍”……
謝霆滑遍了這裡所有的雪道。這兩天申奧的話題,又勾起了他的滑雪癮。“滑雪是‘白色誘惑’,讓人痴迷。已經憋了三四個月,實在不行了,就‘潛入’北京室內雪場將就滑兩下。”
這位萬龍雪場的總教練,算是崇禮的“名人”了。在崇禮申冬奧的宣傳片、廣告牌中,都閃爍著他滑雪時的矯健身姿。“我的這些事兒網上都有。”
“室內滑雪,那是‘菜鳥’才玩的小兒科。”“得注意身份”的謝霆,眼下除了玩玩越野摩托車,最渴盼的,就是快點下雪。
雪,對他而言,意味著機遇,意味著人生轉折。
兒時的情景,28歲的謝霆至今歷歷在目——
冬天來了,拿上自制的冰車,他和伙伴們去溜冰。半米見方的木板下面釘上角鋼、上面裝上扶手,人坐裡面能滑出去好遠。
此時,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座金礦,謝霆的父親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踏上一塊兩側密封的鐵板。信號響起后,鐵板緩緩下降,來到地下作業區……
上小學之前,謝霆和爺爺奶奶住在萬龍雪場附近的黃土嘴村,冬天除了玩冰之外,最大的渴盼就是爸爸媽媽從縣城回來,給他帶來一堆好吃的,小伙伴們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黃土嘴村留給謝霆的印象是窮,清一色的土坯房,每年冬天,都會有房子被大雪壓塌。
黃金、鐵礦,曾是崇禮縣當仁不讓的支柱產業。然而,在上世紀90年代末,受國際金價下跌影響,父親所在的金礦一度靠貸款才能維持運轉。
到縣城上小學之后,和父母住在一起,謝霆慢慢發現,以前意氣風發的父親有時候也會愁眉不展。礦上越來越不景氣,要供養兩個孩子上學,家裡的生活也開始變得有些拮據。
2003年,萬龍滑雪場開業。16歲的謝霆剛好從張家口一所中專學校畢業。理想的工作不好找,又不好意思再向父母伸手,謝霆抱著賺點零花錢的心理,應聘成為萬龍雪場的一名保安,開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小時候,謝霆從未聽說過滑雪,下雪后也不敢輕易上山,“怕不小心陷到坑裡出不來”。上班后,一次與同事打賭輸了,他不得不踩著雪板上了道,“但竟然沒有摔跟頭!”嘗試了第一次,從此就再也放不下了。3個月后,轉做滑雪場救援隊員,滑雪成為每天必須的工作。
2005年,謝霆結識了來萬龍雪場訓練的日本職業滑雪運動員。熱情的謝霆幫助他一次次爬上陡峭的雪道插旗門,用真誠贏得專業指導的機會。“我以前滑雪屬於野路子,什麼都能滑,就是不會那些專業動作。”從那以后,謝霆正式成為滑雪教練,從所羅門杯全國職業教練聯賽第一名,到國內第一個考取日本滑雪協會SAJ技術級的職業滑雪教練,謝霆“滑”出春風得意。
雪悄然改變著謝霆的人生,月收入相當於北京的一個白領,成為家裡的頂梁柱。在他的影響下,18歲的弟弟也與萬龍簽約成為職業教練。
父親所在的金礦,發展舉步維艱,明年就要退休的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兩個兒子身上。
他不知道的是,在崇禮,產業加速由資源型向服務型轉型,已成不可逆轉之勢。
“2011年至2014年,三產佔崇禮全部財政收入的比重分別為19%、21%、29%、41%。”縣委書記李莉如數家珍:一任接著一任干,因勢利導發展壯大滑雪產業,堅定不移實施“旅游立縣”戰略。“我們將堅持舉辦冬奧與產業轉型相統籌,致力於打造中國冬季冰雪運動中心和世界知名旅游勝地。”
崇禮人眼中的金飯碗,採金已是過去式,滑雪才是挖不完的“白金”。“以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外出務工,雪場發展起來以后,大家現選擇家門口做事。”吳斌的兒子回到了家鄉,在雲頂滑雪場找到了一份纜車維護的工作。全村有60多名村民成為雲頂雪場的合同工。
崇禮人口12.6萬,如今大約每6個人就有1人從事與滑雪相關產業。大幕初啟,滑雪深刻改變了崇禮,即將到來的冬奧,又將帶來一番怎樣的脫胎換骨?
謝霆沒去暢想,他只是打算,今年雪季就把兩歲的兒子帶上雪場,“從小培養他,沒准能培養出一個滑雪冠軍呢!”
小小山裡城——
國際范兒的發展裂變
四面環山,崇禮縣城不大。一輛“摩的”,10來分鐘,便可繞城一圈。
街面上,門店標識全部換上中英雙語。每家店門口都有二維碼“全球統一標識”,用手機掃一掃,就可以看到店內環境照片、主營業務等。
崇禮的氣質變了,越來越有國際范兒。
“一條馬路盡是坑,一個警察兩頭盯,百貨商店一個人,蔬菜門市一捆蔥……”崇禮縣文聯副主席朱閱平至今記得崇禮幾十年前的一首歌謠。
如今,很難想象,僅有3萬多常住人口的小縣城,雲集星級酒店23家,還有多家快捷酒店、各種檔次的雪具店等。
很難想象,小小崇禮,引來了全國乃至國際上都“很牛”的規劃設計單位。
“全縣各類規劃,舍得花錢,基本上都要請省一級的規劃院。”在崇禮縣住建局規劃股長王宏的印象中,過去項目的規劃,擇優篩選最佳方案通常是“二選一”,現在至少“三選一”,同時必須有兩家以上設計單位。
“我們要以高品位的規劃,引領打造具有國際化水平的縣級奧運城市。”李莉說,各類規劃不貪大求洋,但要一體統籌,都畫在一張圖上,不能一塊是“國畫”“油畫”、一塊是“小人畫”。
出乎意料,去年才摘掉貧困縣帽子的崇禮,面對冬奧引爆的客商門庭若市,並沒有失去發展的控制力。招商引資基本上暫停了,“不能飢不擇食,要把發展空間留下來,讓大家、名家來做,每一個項目都要對得起崇禮的資源稟賦!”
萬龍雪場帶火了黃土嘴村,開辦“農家院”成為這裡農民最掙錢的買賣。冬奧來了,黃土嘴村“農家院”“帶頭大哥”岳志雲又想大干一把,“自家院子就這麼大,37間客房往后肯定不夠用,必須把平房拆了蓋成三層樓。”但孰料,這回政府回應卻並不積極,他一度很困惑。
“11年前,我是村裡最早響應政府號召辦農家樂的,開始心裡沒底,政府還補貼了1萬多元。”岳志雲說,沒想到越辦越紅火,現在村裡特色“農家院”已有37家, “政府一分錢不補也要干!”
然而,10余年的各自為戰,黃土嘴村建設有點盲目無序,旅游開發理念落后。政府規劃在這裡高標准建設升級版美麗鄉村。“現在我們就盼望著拆遷改造。”
“主辦奧運會是一個城市的成人禮”,崇禮人如今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崇禮的世界”,正在經歷一場“世界的崇禮”的洗禮,成長的拔節聲,清晰可聞——
清晨5點,小城還在沉睡,張林海准時走出輪胎修補店,招呼從四周涌來的男男女女,往山上走。
整整11年了,每天早上,張林海和他的隊友們都是這樣風雨無阻。
修補輪胎之余,張林海最喜歡的就是爬山和滑雪,而且喜歡得很“講究”。
爬山,他發起成立了全縣最大的登山隊,還做了隊旗,開通了QQ群。
滑雪,全縣所有的雪場,沒有一處他沒去過﹔還實行全家總動員,妻子、兒子、女兒都學。“咱崇禮人不會滑雪,哪能行?我們這裡就是要‘全民奧運’!”
今年,張林海早已辦好雪場季卡,隻盼冬季快到。
新買的門面房也已裝好,隻等門前的路鋪上瀝青,他目前承租的修補店,就可重新開業。
成長中的煩惱也不少。
李秀紅的小餐館 “筋頭巴腦”開業7年了,以用牛肉筋、牛板筋、牛腩筋等主料配以牛心管、蹄筋等輔料制成的火鍋出名,吸引了大量顧客,不乏老外,並且越來越多。讓她苦惱的是,店招英文該如何譯?幾番七嘴八舌的“神翻譯”,最后的選擇,是干脆直接寫成“Restaurant”(餐廳)。李秀紅直感慨:“與世界接軌,裡子面子都得接上,‘說說’都不容易啊。”
版式設計:蔡華偉
《 人民日報 》( 2015年08月01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