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寬容是進步的階梯

熱帶的夏季揮舞著長矛,

明朗的黃昏大得像煩悶一樣。

一千個影子肅穆列隊於原野,

復制出我沉重的夢中幻象。

——安東尼奧·馬查多

加泰羅尼亞溫婉豐腴的晚霞滋養出來的天才,僅僅用了六年時間,便把西班牙足球捧上了前無古人的至高神壇,他們興許還沒來得及躺下享受這“比冰和鐵更加刺人心腸的快樂”,焦急的夜色便迫不及待將風景迅猛整容——迅猛如腰斬晁錯的悲劇,沒有鋪墊,沒有征兆,沒有隱喻,一個字也沒有,放逐和流浪便突然執行。當博斯克茫然若失的雙眼翻騰著無聲的煎熬,當葉芝的詩歌被憑吊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提及,我仿佛看到了憂傷的塞萬提斯,在某陽光和落葉的午后,正一點點衰老,一點點死去。

然而,當我來到了伊比利亞半島,來到了這片黃發垂髫皆怡然自樂於足球、斗牛和藝術的土地,我驚訝地發現,一切的傷感——傷感的淚水和傷感的情緒,並沒有如同我們想象中那樣,令這裡的人們陷入重重焦慮、痛苦甚或絕望。除了嘩眾取寵的報紙,沒有人在真正指責卡西、哈維或小白,懂得感恩的善良不會忘記,他們曾經帶給這個國家無上的光榮與歡樂﹔也沒有人在真正指責迭戈·科斯塔,頭腦清醒的智慧公正地指出,冠軍球員對於榮譽的渴望如大理石碑一樣堅貞不屈,成敗利鈍,非可逆料而已。失敗是春天意外的加速度,性急和懊喪拔不高矮子,恰當的寬容則是進步不可或缺的階梯。歷史總在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中輪回,猶如一本黃色的書籍的命運。“寫好筆端的每一個字,偉大的詩篇終會呈現。”朴素的諺語,不容辯駁的真理,此時此刻此景,噴薄而出,擲地有聲。

重整旗鼓的筆端,第一個字是Australia(澳大利亞),同病相憐的失意者心煩意亂,態度無關緊要,技術因地制宜。比利亞用他情緒激動的腳后跟,饋贈給世界杯的最后一粒入球,宛若一首懷舊的西班牙薩拉班德舞曲,每個音符的皺紋都明亮干淨,古朴大方,只是場下無邊的淚水,無端泄露了一個醫生的人生態度,以及一個律師的宗教信仰。未老先衰的托雷斯,從無數惡意滿滿的調侃中挺身而出,用冷靜的陳訴,証明了西班牙足球的尊嚴不死,証明了自己不容褻瀆的鋼鐵脊梁依然挺立。我分明看到了零落風中的花瓣,散發出更加濃郁的芬芳,怒氣醞釀著一個新的開始,玫瑰和語言,則積極籌備著下一個結局——哦,太熟悉了,就像電影的蒙太奇一般熟悉:1994年風華正茂的羅伯特·巴喬刺骨的絕殺﹔1998年初出茅廬的勞爾不堪回首的往事﹔2006年爐火純青的齊達內一手帶來的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這都不是失敗,更不是包袱,而是通往絕頂必經的風景。沒有誰會拒絕光榮前夜的苦難,除非偽善的泉水或任性的語氣。

馬塔鎖定勝局的入球引發了馬德裡習以為常的全城歡呼,但徹夜不眠的激動早已是過眼煙雲。我的朋友,足球還在繼續,生活也在繼續。來吧,到這裡坐一坐,走一走,看一個人沿街而來,看一隻飛鳥緩緩遠去。關於未來的遙遠和神秘,關於那一切,一切的藝術,一切的文學,一切的畢加索,其實就在今天,就在這張已經作廢的票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