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別離

下定決心起來送巴西一程，是因為看到一個85后的一條微信：滿打滿算，這輩子還能看15屆世界杯，隻爭朝夕。我心裡一凜，有點是惆悵，按自然規律，自己大概隻能看10屆左右，且看且珍惜。

范加爾大概也是這麼想的。老先生這兩天一直嘀咕，三四名還搞啥花頭，還嫌兩個失意人悲傷沒有逆流成亞馬遜河。但人生苦短，再英雄少年，廉頗能飯，世界杯上也沒有幾回搏，馬特烏斯那樣連干五屆，是望塵莫及的紀錄。梅西這一次不奪冠，可能就要步迪·斯蒂法諾后塵，當紅小生內馬爾、羅德裡格斯到卡塔爾世界杯時，也該是老黃忠了。再想想自己，過了這一夜海天茫茫，國家隊與自己就再無干系。庫伊特肯定是，范佩西、羅本即使還能撐到俄羅斯，到時候也是革命的一塊磚，飛是肯定飛不起來了，最多是臥草功夫再上一層樓。

於是范加爾和克魯伊維特，那個英雄隻在少年時的助教作出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宜將剩勇殲窮寇，不可沽名學項王。克魯伊維特是挾了自己的私心。16年前，他也是當紅炸子雞的時候，荷蘭隊在法國的半決賽上就是被巴西射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十六年也不算晚。於是，一樁事先沒有張揚的謀殺案悄悄醞釀。

這是一場荷蘭足球的完勝，史上第一個對東道主的三球大勝，史上第一個常規時間內保持不敗金身的季軍﹔史上第一個沒人把板凳坐穿的隊伍。“三亞”隊頭頂無冕之王稱號半個世紀，在巴西功德圓滿。庫伊特、范佩西、羅本、亨特拉爾、斯耐德這幫老伙計們給老范送上了最好的告別禮，成全范師傅一生英名，也給小后生布林德、因迪、德弗萊們上了生動的一課。荷蘭人沒能治愈點球心病，但還能飛，雁過長空破天荒地沒誰掉隊，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散伙宴嗎？

至於巴西隊，以這樣一場慘敗告別自己作東的盛宴，有點灰溜溜，但也不是什麼壞事。輸掉底褲放棄一切幻想，才有可能重新做人，巴西隊在傳奇巨星加林查名字命名的體育場要做的就是這點。說實話，直到比賽結束，我都沒能分清馬塞洛和威廉。沒有內馬爾，巴西標志性人物就是若，那個身形瘦長球風飄逸的前鋒。他的名字聽起來像弱，巴西隊的名字就叫弱。

斯科拉裡是認真的，他的隊員也是認真的，他們和同樣認真的荷蘭隊聯手，把味同嚼蠟的季軍之爭，很難得地制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只是，本來應該是大廚的巴西隊員不情不願地當起了端茶送菜的跑堂小二。官大一級壓死人，技矮一截氣煞人，沒辦法。巴西人不差血性，也想盡了辦法，奧斯卡因為表演欠火候還得了這屆世界杯唯一一張假摔黃牌，也不枉他的名字。

令人驚異又寬慰的是加林查體育場裡觀眾的表情。近鏡頭掃過，看台上有說有笑有唱有跳，還有墨西哥人浪，還有迷惘但不再有眼淚。經過了那場1：7之后，巴西觀眾曾經滄海，淡定從容了許多。香克利時代足球無關乎生死，超乎生死。半個世紀前，足球就是巴西人的唯一，現在不是，它只是一場游戲，一樁買賣。以前的巴西足球是桑巴足球，1︰7時的巴西足球是傷疤足球，0︰3時的巴西足球是王八足球。誰都看得出，大衛·路易斯和浩克們耍的是王八拳，兢兢業業甚至急赤白眼了，但全無章法。

看著場上隊員無謂的掙扎和看台上觀眾們的雲淡風輕，我模仿劉建宏老師，也給巴西隊找了一首詩，從胡康河谷走出，九死一生的遠征軍戰士、詩人穆旦懷念戰友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頂開滿。1︰7和0︰3不過是一次別離，足球和生命、政治，足球的足球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