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1月16日,《聶衛平全集》首發儀式在北京中國棋院舉行。《全集》選取了聶衛平從中日圍棋友誼賽嶄露頭角到中日圍棋擂台賽數次力挽狂瀾,再到應氏杯、富士通杯等遺憾屈居亞軍的32盤重要棋局,由其本人進行回顧解說,前后歷時兩年。青島出版社授權人民網體育頻道摘發部分內容,以饗網友。
《聶衛平全集》第一集:旋風乍起
7、番棋領教“超一流”
1984年中日圍棋超級對抗賽第二局 聶衛平VS趙治勛
1983年的中日比賽是中日圍棋交流史上的一個裡程碑,中日兩國棋界人士都認識到:從此中日圍棋的交流已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過去中日棋手之間的比賽,都是帶有輔導性的“友誼賽”,但1976年的訪日比賽,除了我6勝1負外,中國圍棋隊在56局棋中,以27勝24敗5和的總成績第一次戰勝了日本隊。這一結果強烈地震撼了日本棋壇,改變了日本棋界對中國棋手的看法。從此以后,中日棋戰開始真正具有了對抗色彩。
1977年4月,橋本宇太郎九段率團訪華。我對橋本宇太郎九段和石田章七段,均以1比1戰平,勝東野弘昭九段、家田隆二七段和佐藤昌晴六段,總成績5勝2負。中日棋手共弈56局,中國棋手23勝3和30負。
1978年6月訪日比賽,我對石井邦生九段的三番棋1比2失利,勝白石裕九段、菊池康郎7段、負藤澤朋齋九段和關山利夫九段。中日棋手共比賽56局,中國棋手28勝28負,各場比賽均為分先,黑貼2又3/4子﹔同年,在日方兩次來訪的比賽中,我勝倉橋正藏七段,與杉內雅男九段、淡路修三七段戰和。中日棋手共弈91局,中國棋手43勝9和39負,除了安永一6段的第4、第5、第6場為指導棋外, 各場比賽均分先,黑貼2子半。
1979年的中日比賽,我勝了大窪一玄九段、白石裕八段、羽根泰正八段、中村秀仁七段。雙方共比賽48局,中國棋手21勝5和22負。各場比賽均分先,黑方貼2子半。
1980年中國圍棋代表團訪日,我戰勝了石井新藏九段和久井敬史九段、今村文明7段,敗給了小林光一九段、石田芳夫九段、本田邦久九段、山城宏七段,成績為3勝4負。中日棋手共比賽56局,中國棋手32勝24負,各場比賽均為分先,黑貼5目半。
1981年日本圍棋代表團訪華,我贏了小島高穗九段、福井正明七段,敗給橋本昌二九段、片岡聰七段,成績為2勝2負。中日棋手共弈56局,中國棋手26勝30負。各場比賽均分先,黑貼2又3/4子。
1982年,中國圍棋代表團訪日是很值得紀念的,我在這次比賽中,戰勝了工藤紀夫九段、大山國夫九段、苑田勇一九段、橋本誼九段、西條雅孝八段、高林共平7段,僅輸給天元戰冠軍加藤正夫九段,成績6勝1負。而且中國隊出人意料地以43勝13負的壓倒優勢擊敗日本隊,再次打破了自1976年以來的交流賽平衡,極大地震動了日本棋界。為此,日本棋院受到了輿論界的指責。
自中日圍棋交流以來,無論是我們訪日,還是日方來訪,日本出場的陣容,基本上是職業高段、新銳棋手和業余強手組成的混合軍。1976年以后,隨著中國棋手水平的提高,日方出場的業余強手勝率越來越低。到了1982年,日本的業余強手已無人能抵擋中國棋手的攻殺,幾乎全軍覆沒,這使日本棋界感到“混合軍”已不能適應中日交流的形勢。於是,在1983年日本訪華圍棋代表團組團的前夕,中日交流比賽的主辦單位、日本讀賣新聞社社長表示,這次組團寧肯多花錢,也要把強手請出來。
果然,1983年訪華的日本圍棋代表團由四名九段和四名八段組成,是中日圍棋交流史上實力最強的代表團。團長是石田芳夫九段,團員有石井邦生九段、小林光一九段、苑田勇一九段、佐藤昌晴八段、山城宏八段、中村秀仁八段、長谷川直八段。他們都是讀賣新聞社用重金請來的強手,個個身手不凡。尤其是小林光一九段,雖然當時還沒有冠軍頭銜,但多次獲得大比賽的挑戰權,是公認的超一流棋手。在我看來,小林光一的實力比起石田芳夫,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為了激勵棋手下好每一局棋,讀賣新聞社採取了獎勵制,還規定棋手每多贏一盤棋都將獲得獎金,數額隨著勝局數而倍增,這是前所未有的。石田團長在臨行前也公開發出了爭取40勝、16敗的宣言。
然而,面對如此強勁的對手,中國棋手並不畏懼,反而更激發了斗志,最后雖然以25勝31負失利,但所勝的25局都是貨真價實、響當當的。如果倒退幾年,日方派出這種實力的代表團來,很可能會輕而易舉地達到40勝的目標。由此可見,我們已有了長足的進步。
在這次比賽中,我共出場5次,連勝石田芳夫九段兩局,勝石井邦生九段和長谷川直八段,遺憾的是輸給了小林光一九段,成績是4勝1負。
不管怎樣,1983年中日圍棋比賽的結局,顯然大出日本棋界的意料。於是日方提出希望把“友誼賽”正式改為“對抗賽”,認為隻有這樣才能體現目前中日比賽的水平。后來,在1984年為我們赴日比賽所舉行的歡迎會上,日本讀賣新聞社社長村上盛夫先生在講話中,也充分表明了這一態度。他說:“十二年以前以日中友好親善為目的,讀賣新聞社開始組織了日中圍棋交流,而從這次開始,將用‘日中圍棋決戰’的名稱。現在,以友好親善為目的的交流已進入一個日中圍棋決戰階段,將通過比賽,對兩國的實力決出勝負。”可以說,1983年的中日比賽是中日圍棋交流史上的一個裡程碑,中日兩國棋界人士都認識到:從此中日圍棋的交流已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中國圍棋代表團人員構成也是發生變化。過去,中國圍棋代表團的組成,基本上是以老棋手為主,青年棋手為輔,還要照顧男女棋手的比例。為了適應“中日圍棋決戰”的形勢,1984年的組團打破了這一常規,採用選拔制。國家集訓隊的全體隊員都必須參加選拔賽,隻有前八名才有資格參加訪日代表團。經過激烈的爭奪,最后由我、馬曉春、劉小光、曹大元、錢宇平、孔祥明、王元、宋雪林八人組成訪日代表團。在我的對局史上,1984年的訪日比賽是值得回顧的。雖然那一次我並沒有什麼輝煌的戰績,有的只是慘敗的沉痛教訓。但是,正是這次慘敗,使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弱點與差距,重新激發了我向廣袤無垠的“棋道”挑戰的斗志。
早在1983年,日本方面就有了讓剛剛登上棋聖之位的趙治勛九段與我進行番棋賽的想法。1984年3月,日本名譽棋聖藤澤秀行先生來訪時,也証實了這一消息。據他說,讀賣新聞社已決定,在中國圍棋代表團訪日時,將請出趙治勛和我進行七番棋之戰。另外,還准備請出加藤正夫九段、武宮正樹九段、橋本昌二九段等一流棋手和中國隊的其他隊員進行番棋賽。
這消息一經傳出,頓時轟動了中國棋界。第一,以往的中日圍棋比賽,日本的最強棋手極少出場,這次幾乎傾巢出動,足以証明日方對1984年的中日交流的重視。第二,日方提出番棋賽,更加說明日本棋界已開始真正把中國棋手當作了同等地位的對手。
過去中日圍棋比賽,除了1978年訪日時曾下過一次三番棋外,通常都是一局定勝負。而日本棋手認為一局定勝負的偶然性太大,隻有下番棋才能顯示出真正的實力。日本的重大棋戰決賽就都採用番棋形式,棋戰的等級越高,決戰局數就越多。比如,王座戰、天元戰、十段戰、?聖戰為五番勝負,棋聖戰、名人戰、本因坊戰為七番勝負。
最初,中國棋手遠不適應這種番棋,往往是第一局發揮不錯,越到后來越糟糕。1978年中日棋手三番棋,除了孔祥明3比0勝小林千壽、吳淞笙2比1勝牛之?撮雄九段外,其他人皆敗。后來我們發現參加番棋戰確實有好處,比一局決勝負更有對抗性,競爭的氣氛也濃得多。於是我國一些重要比賽的決賽,也開始採取了三番棋或五番棋的賽制。
我本人對番棋戰是很感興趣的,我感到和同一個對手連下幾局,雙方的斗智斗力分外有趣,確實使對抗的氣氛濃得多。但這次我的七番棋對手是日本最強的棋手趙治勛九段,這使我心裡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我對日本九段的戰績雖然是勝多負少,但對日本超一流棋手卻成績不佳,對加藤正夫、小林光一皆是兩戰兩敗,故而早就渴望著與他們再決雌雄。這次能和他們中的佼佼者趙治勛棋聖對陣,當然讓我興奮不已。
感到緊張的是,當時趙治勛棋聖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日本超一流棋手盡數敗在他手下。四十年前,吳清源稱雄日本棋壇時,日本棋界曾喊出“打倒吳清源”的口號。現在趙治勛崛起,日本棋界又喊出了“打倒趙治勛”的口號,這足以說明他的聲望到了怎樣的巔峰階段。在這種既緊張又興奮的心情下,我開始積極地做賽前的准備。
5月22日,我們一抵達日本,就受到熱烈歡迎。從日本朋友的言談話語中,我們感到日方對這次比賽極其重視,這也許是在“中日圍棋決戰”的氣氛下,日方將出場的大都是強有力的人物的關系吧。我發現,日本朋友對趙治勛和我的比賽非常感興趣,雖然由於某種原因,七番棋改成了三番棋(我另外再和加藤正夫下一次三番棋),但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情緒,無論在歡迎酒會上或平常的交往中,話題常常會不知不覺地轉到我和趙治勛的三番棋上來。
5月23日,我們按常例到中國駐日大使館去,受到了宋之光大使熱情親切的接見。宋大使自然對日本圍棋界的情況非常了解,在談到即將到來的比賽時,他特意表示,如果我戰勝了趙治勛,他將舉行盛大的招待會以示慶賀。在我的印象中,隻有中國女排奪得世界冠軍后,才得到了這種榮譽。我深知宋之光大使的這一表示,是要激勵我下出水平,下出風格,為國爭光。從他的話語之間,我感到了他對中國棋手寄予的深切期望。從大使館回賓館的路上,我默默不語,宋之光大使的話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感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分量。
5月24日,中日圍棋比賽的首個三番棋正式開戰。當趙治勛棋聖在座位上就座時,我感覺有一股電流通過了全身,剎那間,有關他的種種評價又在我腦海中閃過,使我不由得抬眼打量面前這個名聲赫赫的對手。
趙治勛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相反,他在日本棋壇的經歷,我幾乎可以如數家珍般說出來,而且在以往訪日時,也曾數次和他會過面。不過作為對手,面對面地坐在棋盤前觀察他,還是第一次。以前我見到他時,總見他面含微笑,顯得十分厚道,胖胖的面容給人一種平和之中又帶有幾分天真的感覺,而此時再看,哪裡還有半分的平和之氣。但見他昂然端坐,神情肅穆,渾身的精力蓄勢待發,使我感到一股必勝的威勢自他身上扑面而來,直到這時我才真正認識到,為什麼日本的許多高手都說趙治勛是最難對付的一位棋手。
說老實話,盡管趙治勛在日本的聲望已達到了頂峰,但我內心深處多少有些不以為然。在為了准備這場比賽而仔細研究了他的棋后,更覺得他的棋並不像人們所傳說的那樣神乎其神。我感到趙治勛的棋似乎非常平淡,並沒有什麼突出的風格。論天才奇想,他不如豪放的藤澤秀行﹔論攻擊能力,他不如凶悍的加藤正夫﹔論渾厚細膩,他不如林海峰﹔論詭異狠辣,他不如?田榮男,此外,大竹英雄、武宮正樹等超人一等的長處,他好像也並不具備。再拿他的棋和我的棋相比較時,心裡倒隱隱覺得,戰勝他似乎並不是太大的難事,所以有一個問題我始終弄不通,為什麼日本那些棋術驚世駭俗的一流棋士們都一一敗在他的手下。然而,就在看他的一瞬間,我突然懂了。
在趙治勛咄咄逼人的氣勢下,我的自信忽然之間產生了動搖。“這就是當今日本棋壇至高無上的強者,我能戰勝他嗎?”這個念頭忽然浮上腦海,而且揮之不去,心裡不禁慌亂起來。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臨賽前的那短暫的一刻,居然是那麼難熬。
由於是首場比賽,要猜先后手,趙治勛猜到了黑棋,他略加思索,便“啪”地一聲,下出了第一招。期待已久的比賽終於開始了。
為了穩定情緒,我閉上了眼睛,隻聽得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忽然我腦子一閃:趙治勛的名氣遠在我之上,而且眾望所歸,我這麼緊張,他一定比我更緊張。這麼一想,心裡反倒平靜了。
在賽前,我就聽說趙治勛對這次三番棋極為重視,提前兩周就戒了酒(他每逢重大比賽都戒酒),而且為了保持棋聖和名人的尊嚴,公然表示三番棋要2比0取勝,否則就無顏去領讀賣新聞社為勝者所提供的巨額獎金。雖說此舉頗有些“置於死地而后生”的妙用,但到底負擔太大,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設想。因此他比我更輸不起,這麼一推測,我又恢復了自信。
這次三番棋,雖然雙方從始至終殺得難解難分,而且我也有取勝的機會,但終因對手棋高一籌,我以0比2敗下陣來。在東京的另兩場比賽,我執白棋輸給了武宮正樹九段,執黑棋戰勝了酒井猛九段。
緊接著在大阪舉行了第二次三番棋,由加藤正夫九段與我對陣。加藤正夫剛剛在三番棋中2比0戰勝馬曉春,士氣正盛,而我1勝3負,未免求勝心切,比賽中許多機會居然視而不見,又以0比2失利。
兩輪三番棋均以0比2失利,心情非常痛苦,但痛定思痛,卻感到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收益。趙治勛、加藤正夫這兩位優秀棋手所表現出來的高超技藝,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頑強的戰斗力、豐富的實戰經驗、快捷無比地捕捉一閃即逝的戰機的本領,讀秒階段鎮定自若、不慌不忙的態度,都值得我學習。此外,他們掌握局面的功夫也很出色。例如,局面相持不下時,不急不躁﹔優勢時,兢兢業業毫不放鬆﹔局面不利時,穩而不亂,緊逼不舍。相比之下,我在這方面的弱點就清楚地暴露出來了。
不過,雖然日本超一流棋手比我們最高水平棋高一籌,但他們也有弱點,並非不可戰勝。就拿加藤正夫來說,過去我曾兩次敗在他的手下,而且輸后竟然不明白輸在哪兒了,那時真感到加藤的棋莫測高深。可是這次我和他的三番棋盡管還是輸了,但取勝的機會卻很多。於是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一個“怕”字,便被驅趕出來,也許這才是我最大的收獲。
正是這兩個三番棋的失利為1984年底開始的中日圍棋擂台賽做好了必要的心理准備。
對局名稱:中日圍棋超級對抗賽
黑方:聶衛平九段
白方:趙治勛九段
比賽時間:1984年5月26日
比賽地點:日本東京
比賽結果:白勝1目半
總體來說,這盤棋雖然輸了,但是我還是很有一些機會的,主要還是輸在了對勝負處的處理不夠嚴謹。可以看出,當時的我與日本的頂尖超一流棋手還存在著一些差距,但是絕非無法超越,這堅定了我后來戰勝日本超一流棋手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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